父亲的生命,终止在二零二零年十一月五日凌晨四点钟,终年虚岁五十四,死于胰腺癌。一切来的太快,太突然,至今不敢相信,如同一场噩梦。
如果不是父亲得病,我都不知道胰腺这个器官是什么,更不知道它是所谓的“万癌之王”。就是这样小鲫鱼大小的内脏,生出了恶性肿瘤,夺取了父亲的生命。从确诊胰腺癌,到病亡不足一个月。虽然上网查、听医生讲,父亲的肿瘤位置非常不好,而且胰腺癌的存活率非常低,但我还是在想,努力救治,怎么也能活一两年吧。事情总是这样不如愿。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何患病,前期一点症状都没有,风平浪静,比正常人还要健康。
父亲吐血进入昏迷的那个晚上,我是绝望的,在我有限的人生里从未如此绝望过,面对既成的结局而无能为力,看着父亲最后有限的生命被一点点耗尽,我觉得愧对于他,抱着虚假的希望,欺骗了我自己,也欺骗了他。父亲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“回高平,回高平”,能做的仅仅是带着奄奄一息的他,回到故乡,回到家中,让他能呼吸到故土的空气,同时陪在他身旁,跟他倾诉那些从未想过的话。眼泪流淌在我的脸庞,熟悉的往事和虚空的未来交错浮现在眼前。当父亲从医院接回家中,进院子大门时,在后面推病床的姑父说,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,好像亲眼见到回家才能瞑目。父亲走的那夜,天空落了小雨,仿佛是他告别的眼泪。
一切来的太快太突然,让人很难去接受。当我十一回家的时候,父亲还开车去晋城接我,晚饭后还一起出去遛弯,全家还一起去蟒河游玩,父亲还是跑得最快的那个。在蟒河回来的车上,父亲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,让我差点哭出来,他说“我真想多活几十年,再多陪陪你们”,当时他并没有去医院确诊胰腺癌。
我不得不被迫接受了这一切,极其不情愿地,非常不真实地。我不是一个宿命论信者,因为我觉得人生来就是有一万种可能的开始,也有一万种可能的结束。但父亲的突然离世,让我害怕起来,是不是命运真的早已清楚地写在每个人身上,何时生,何时死,何时富贵,何时潦倒,何时遇见某些事,何时告别一些人。父亲是一个聪明的人,他早已清楚了自己的病情,但他又是一个信命的人。当第一天住进上海医院的病房,我看到病床靠窗,安静通风又有阳光洒进,觉得位置不错。父亲却让我注意病房的格局,明显是一头宽一头窄,非常不吉利。当天晚上,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过世三十年整的奶奶,奶奶对他说,“来吧,孩子,来妈妈这”。第二天,父亲是略带哭腔跟我讲述这个梦的。当父亲吐血的前一天晚上,他又做了个梦,梦见很多穿上世纪旧制服的人在拉他,他伸手却够不着,又来了一波人拉,他伸手还是够不着。而就在父亲做这个梦的当晚,我也做了个梦,梦见夜晚的天空悬浮了很多导弹,好像要有一场毁灭世界的大战。这些梦也好,病房风水也罢,都是事后回想,可能仅仅是心理暗示,或者巧合。只是让人不由自主,联想到了宿命。
父亲的一生,我觉得用两个词来形容是最好不过,“聪明”和“辛苦”。从小学到中学,父亲都能辅导我学习。记得中学时候,一道物理计算浮力和密度的题,老师都不会做,父亲几下就做出来然后教给我,让老师对我刮目相看。他对世界充满了好奇,学什么都特别快,动手能力又特别强,但同时什么事情都喜欢亲力亲为,答应别人的事情会第一时间超预期完成,是一个工作狂。为了养活这个家,他做过许多生计,做了五年的豆腐,七年的香油,八年的壁纸。每一行,都是这个小城里最顶尖的。从技艺学习,市场售卖,开拓客户,每一项都不容易,都倾注了大量心血。那个时候,我觉得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失业的人,因为他就像超人一样,什么都会,什么都能做好。
在我长大成人的三十年中,父亲不曾打骂过我一次,哪怕是叛逆惹事的中学,他都会对我讲道理。我一直生活在他的庇护下。记得中学的时候,父亲告诉我,不管遇到任何事情,都不要害怕,他都能解决。他跟我说文解字,解释父亲的父字,说父就好像是一个人举着双手撑着天,不让天塌下来,这个人就是父亲。我一直铭记在心。出门在外多年,也遇到了大大小小很多困难,但都不曾退缩过,因为我知道还有父亲在我背后。只是现在,那个为我撑天的人,已经不在了。
小的时候,会觉得父亲就是父亲,是你的长辈。长大后,随着年龄和阅历的渐涨,慢慢感觉到,多年的父子,也活出了一丝兄弟的味道。虽然每年的见面时间不多,聊的内容范围却越来越广。我也开始,理解了父亲的难处与苦衷。回家的时候,我喜欢每天晚上跟他去公园遛弯,听他讲村子的家长里短、小城的是是非非。慢慢地,我在读懂他,也在读懂这个小城。只是现在,父亲的书突然写了大结局,我再也不能继续读下去。我甚至后悔自责,为何要离家那么远,导致陪他的时间,变得那么少。
父子一程,终有一别,只是来的太早。走的人不曾料想,送的人也没准备。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,就意味着未来五十年,我将没有了父亲的陪伴。以后我所有的聚散悲欢、喜怒哀乐,父亲再也看不到了。我在他记忆中的模样,永远都是三十岁。
夜深人静,连鸟都睡了,没有一丝声响。屋子里有暖气,很舒服,但外面一定很冷。在村子的东南边公墓里,父亲永远躺在离地三米的柏木棺中,在冰冷的大地里,安静地长眠,于他而言,这便是永夜,便是无梦的梦乡。